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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莱】日间蔷薇

吉存活if,前篇《夜航》。


顺着宰相府庭院深处的小路走到尽头,花木掩映间,静静矗立着一座玻璃温室。

暮春的午后,天空无所顾忌地倾泻下明澈的阳光,树木向上舒展,欢欣热烈,在庭院里投下大片浓荫。阴翳中的藤蔓顺着温室外墙攀援而上,在洒落阳光的屋顶抽出细小的红色花苞。微风不急不徐,轻盈地路过树梢,引来树荫与草木无声的致意。

庭院外的奥丁早已进入初夏,大地在风起云涌间饱受烈日与暴雨的洗礼。但这里却像是留住了珀耳塞福涅匆匆而去时的一次驻足,依旧沉醉在浓烈的春日里。

 

维斯特帕列女爵是这个僻静的庭院角落难得的访客。

无需侍从指引,她轻车熟路地穿过宪兵队的三层岗哨,穿过肆意绽放的蔷薇丛,喷泉的水柱高高跃起,弥散在空中,细密的水雾折射出绚烂的光晕。

“咚咚—咚——”

两短一长,客人礼貌地驻步,敲门。

“请进。”屋内的主人应道。

跃起的水柱“哗—”一声落回池中。


温室内是更加生气勃勃的春日气象。在花匠的巧思下,各色植物错落生长,将不大的空间装点得犹如只存在于孩子们床头故事里的魔法迷宫。而这里的主人——坐在红蔷薇丛里的茶桌前,撑着额角,苦恼地在纸上写写停停,时不时还把之前写好的部分整段划掉的罗严克拉姆公爵阁下,显然就是统治这块迷宫的魔王了。

只是现实世界里的魔王陛下并不能像童话里那样,随心所欲地无恶不作,每天只需要百无聊赖地待在御座之上,晃荡杯中琉璃般的琥珀色液体,间或化作巨龙飞出巢穴翱翔一番,把劫掠来的宝藏垒成高高的小山,然后舒适地栖身其上,尾巴尖盘起,压在脑袋底下的红宝石堆里,做一个漫长又暖和的美梦就可以了。

 

客人的到来似乎将莱因哈特从麻烦的文书工作中解脱出来。他如释重负地放下纸笔,站起来替她拉开对面的椅子。

“请。”魔王陛下比了个邀请入座的手势,顺势将手边的文件扫到桌子的角落里。再次落座后,神情显然放松不少。他甚至很有闲心地给女爵倒了一杯咖啡。

深褐色液体在壶中微微摇晃,氤氲出提神醒脑的香气,与室内漂浮在清朗日光下的花香交织,半是苦涩半是清甜。

交游广阔,向来是上流社会中各式沙龙茶会常客的女爵抿了一口,酸苦的气息直冲到神经末梢:“标准的办公室咖啡,这还真是您的风格。”

 

这是个不那么恭敬的揶揄,引得许多思绪在莱因哈特的脑海中散乱地飞过。


他想叹息:连日里忙得连喝口水都要见缝插针,要不是需要咖啡因提神,他怕是连咖啡都不会喝。

他想冷笑:“缪杰尔家的破落户”可没有贵族们的闲情雅致,每日处理偌大帝国上下大小军务政事的同时,还有心思不厌其烦地讲究泡一壶咖啡的水温,萃取时间,前调中调与后调。

他甚至想在这微不足道的地方小小地自夸一下:即便他现在已经是宰相府名正言顺的主人,他依然坚持着过去十多年来和吉尔菲艾斯一起养成的习惯,日常起居从不叫旁人插手,所以只喝速溶当然没什么奇怪。

但他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若无其事地回答道:“谈公事自然要有谈公事的氛围。不过等谈完,姐姐那可有一批好豆子在等你呢。”

 

简单寒暄过后,谈话进入正题。

 

自去年十月,莱因哈特就任帝国宰相兼最高司令官开始,一场变革正式拉开帷幕。除了明面上出台的种种改革措施之外,暗流之下,对于旧贵族的清算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在这方面,公爵阁下并不急功近利。

或许从前的莱因哈特眼中只有征服,从不肯俯身屈就,同贵族们同流合污。但去年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件使得他深切体会到败者临死前反扑的力量。他决定更加小心谨慎,不动声色地分化瓦解守旧派的势力。

明面上,他任用贵族出身的开明派主导改革,彻底清算反对派魁首,但同时又对参与立普修达特叛乱的墙头草们轻轻放下。看起来,虽然新政府向平民们做出了一些小小的倾斜,但他并不打算与贵族们彻底决裂。

只需要向帝国新的掌权者宣誓效忠,做出一些可有可无的妥协:比如容忍平民们踏足往昔专属于贵族的宫殿——哦,现在改名叫“博物馆”了——他们就可以回到过去纸醉金迷的好日子里。

旧贵族们死里逃生之后,实实在在长舒了一口气,但依旧对些政策难以理解。于是,他们不屑又傲慢将这解释为:“金发小子没什么根基,也只能靠这样的手段讨好那些下级军官和平民来维系统治了。”

“缪杰尔家沽名钓誉的小子。”成了贵族们在沙龙上抒发怨气时对莱因哈特隐晦的指代,视情况也可以缩略为“沽名钓誉之徒”、“缪杰尔家的疯子”、“暴君”、“魔鬼头子”等等。

有的代号有趣且有新意,但大部分乏善可陈,只会在家世上打转,莱因哈特不得不为他们在表达轻蔑时贫乏的想象力感到惋惜。但他还是感谢他们绞尽脑汁贡献出的小小笑料,为莱因哈特写给吉尔菲艾斯的信函中增添了不少谈资。

 

至于莱因哈特是如何获取如此隐秘的信息的——

 

前段时间,无论是克斯拉还是奥贝斯坦,都从不同的方向捕捉到了一些奥丁上层暗流涌动的蛛丝马迹。

在暗中潜藏的敌人,目的昭然若揭。但他们打算动用棋盘上的哪一颗棋子,从何处着手,仍然需要仔细探查。几位提督在这件事上暗中较劲已久,却没想到,最终是维斯特帕列女爵带来了调查的突破口。


“……是亚佛瑞特·冯·兰斯贝尔克。”

莱因哈特轻易从脑海中调取出这名字对应的面孔来。金发,瘦长脸,满是长久浸泡在醉生梦死的艺术沙龙中才能熏陶出的迷茫神气。虽然他继承来不低的头衔,去年在利普修达特战役中却只扮演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失败后逃亡到费沙,并没有引来任何一方额外的关注。

现在看来,这个“任何一方”多少要打个问号。已经有人看出了他的可利用之处。

 

莱因哈特思索片刻:“我记得他,一个逃亡到费沙的狂热戏剧艺术爱好者。”

“没错,”女爵赞同莱因哈特对他所下的判断,“那么这位身在费沙,无事可做无处可去的狂热戏剧爱好者,在今年戏剧圈内万众期待的《后宫诱逃》即将从费沙开始新一轮巡演的当口,没有预定首演门票,反而只身前往已经没有他容身之处的奥丁。这是否不太寻常?”

“尤其是,据我的一位朋友所知,他与这部戏剧的女主演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女爵深知公爵阁下对于戏剧艺术知识与圈内动向的漠不关心,因此她主动补充解释道:“《后宫诱逃》据说是源自古地球时代的经典剧作。您也知道,近年来兴起一股“地球热”,人们对于古地球时代的风物、文化格外感兴趣。这部戏剧就是由费沙的一个民间文艺组织重新复原、排演的。”

 

抓住关键词“地球”、“费沙”的莱因哈特微微皱眉,但并未打断她的介绍。

 

“剧情非常简单,一位英勇的贵族青年前往邪恶皇帝的后宫,营救他被掳掠至此的爱人。虽然过程中他不慎被抓住,但最终,被他勇敢的爱情感动的皇帝决定释放这对情人,皆大欢喜。”女爵促狭地摊开手。

“一个困于英雄主义与浪漫主义藩篱下的烂俗喜剧,”莱因哈特毫不公正地评价道,“这对兰斯贝尔克这种人来说绝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刻薄之后,他顺着这一条线索抓住了一闪而过的灵感的火花:“这种家伙可真是绝妙的孤狼式恐怖分子材料。”

“不需要许以重利,甚至不必亲身出面,只要给他足够的暗示与引导,他就会在所谓“正义感”的感召下自发地按照幕后之人的期望行动起来。甚至,他的爱好单一且狂热,连暗示和引导都不需要下太多工夫。”

 

“这么说,《后宫诱逃》这么火爆,就是幕后黑手在为它造势?”女爵惊讶地问道,但话一出口,她便已经想明白了答案:“贵族派中的顽固分子,已经和费沙联合在一起,想要对付您了。”

“鲁宾斯基那个老狐狸,他不在这里面掺一脚我才觉得奇怪呢。”莱因哈特不以为意。

 

他沉稳的态度也让女爵平静下来:“那么按照兰斯贝尔克的行事逻辑,他的目标也清晰明确了,要么是皇宫里的陛下,要么……”是安妮罗杰夫人。

维斯特帕列微微一顿,她没有把第二个戳中龙之逆鳞的猜测说出口,但她相信莱因哈特知道她的意思。

出乎意料的,莱因哈特并未表露出明显的暴怒。相反,他相当冷静地继续分析道:“不,不会是姐姐。他的目标恐怕就是皇帝。”

“如果是在弗雷德里希当政期间,或许姐姐还能够符合他对于'女主角'的侧写,但现在,”莱因哈特冷笑一声:“他只会把她当作与反派的皇帝沆瀣一气的魔女。他们的精神世界就是这么天真可笑。”


“毕竟您是众望所归,他们不过在垂死挣扎。”女爵“啪”地一声合拢折扇,不失时机地献上得体的恭维。

“不,我反倒很感谢他,替我解决掉一个大麻烦。皇帝只有在皇宫之中,对他的臣民才有意义。一个背离了臣民的流亡的皇帝,”

“只能被称为‘叛国者’。”


银河帝国新任的掌权人凝视着窗外渐已西斜的太阳,光线斜斜地穿过藤蔓与树叶,被分割成细碎的光影,落进杯子里。


 黄金树的太阳落下了。


莱因哈特知道,他离他们的梦想已经如此之近,近到几乎触手可及。

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权势,赞美,忠诚,谦卑,都不能为他带来满足。或许,他需要更多的胜利,更多的的征服,更多更多的东西,填到空洞里去。

正如落入杯中的温暖夕阳不能给咖啡增添任何甜蜜的风味,冰冷的苦涩一路流至心底,流向四肢百骸,让人头皮发麻的清醒。

罗严克拉姆公爵垂下眼,将咖啡和橙金的日光一饮而尽。

 

等到西斜的太阳缓慢收尽长长的光芒,关于兰斯贝尔克一事的重要细节讨论完毕,这场隐秘的会议才算告一段落。


“听说晚上你还和姐姐有约,我就不留你了。”

“我也不敢再留了,”女爵打趣道,“您的咖啡太提神了,再喝下去,我今晚别想睡了。”

莱因哈特似乎也被黄昏难得的轻松氛围所感染,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格外放松。他兴致勃勃地推荐道:”今晚你是和姐姐一起去看歌剧吧?我知道奥丁歌剧院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餐馆,专营奥丁菜系,以前我和……嗯,和吉尔菲艾斯常去的。它离军校也挺近。”

“如果这一年来它没有倒闭的话。”他甚至还补充了一个冷笑话。好吧,站在莱因哈特的角度,他或许只是在陈述事实。奥丁市中心的餐厅往往换得就像奥丁的流行风尚一样快。

维斯特帕列笑着应了:“您推荐的店铺,我可一定要去。就算不好,安妮罗杰也没法抱怨我不会选餐厅。”

 

女爵离开了。

莱因哈特没有继续回到他临时充当办公桌的茶桌前。他端着续到第五杯的咖啡,倚靠温室玻璃墙壁,向外远眺。


天边温暖的橘色渐渐沉凝。天色渐暗,四周的一切声响似乎也一并被黑暗无声吞噬,只余下寂静。但很快,庭院的灯会感应到天色的暗淡,在暮色中模拟灯火,亮起温暖的橙色。和真正的烛火不同,它十分安全,不发热,不必担心引燃蔓长的花木。


飘落入杯中的红色花瓣,失去阳光的温度,几番沉浮,终于被褐色液体浸润,沉入杯底。

 

几个月前,吉尔菲艾斯醒了。

奥丁皇家医院的病房采光良好,红发男人淹没在白色的病床和白色的被子里,周围连着一圈机器,滴滴地跳着,一点一点,将生命注入破损的躯壳。

莱因哈特站在厚重的玻璃之后。透明的墙壁不阻阻挡日光,任由它轻巧地落在吉尔菲艾斯的眼睫上,却用它无机质的冰冷挡住了公爵伸出的,曾无数次自然而然地落在红发上的右手。

 

医生亦步亦趋地跟在莱因哈特身后,述职一样地向他介绍病情:“下午的时候醒来了一次,现在又睡了。但只要人醒了,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元帅下周就能转入轻症病房,之后慢慢恢复身体机能就行。”

医生如释重负,他把他的病人从死亡线上救回来了。但莱因哈特却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悬崖边,他即将面临一场迟来的审判,也自知绝无幸理。

他像是摇摇晃晃地站在细弦上,竭力维持平衡,但与吉尔菲艾斯有关的每个细节,每句话,每个字都砸向他的心底,掀起水花,随时会将他拖入谷底

他每天关注着吉尔菲艾斯病情的变化,向医生细细询问,却在他的朋友即将苏醒的当口,转身逃回到办公桌上堆积的军务,难攻不下的伊谢尔伦要塞,波云诡谲政局中去。

 

但莱因哈特从来不是一个善于逃避的人。无论是战场上,还是生活中,都是如此。

换一个角度来说,吉尔菲艾斯参与了莱因哈特大半的人生,几乎陪伴他共同塑造了现在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只要莱因哈特无法逃避他自己,那么他也就不能逃避吉尔菲艾斯的痕迹。

 

蔷薇,喷泉,林荫,梦想,咖啡,香槟,戏剧,夜宵。

 

花园里在山间的晨风中轻颤的蔷薇,幼时共同跌入的喷泉,军校里上下课路上徜徉过的林荫,鲁道夫雕像前秘密许下的两个人的梦想,考试前夜一同复习时灌下的咖啡,凯旋的庆典上共饮的香槟,靠在他的肩上安心睡去以致错过的下半场戏剧,剧院散场后就近找了一家餐厅用于赔罪的夜宵。

阳光,水,花朵和空气。


一切都让他想起吉尔菲艾斯。


巨龙将它所有的财宝垒成小山,他是如此害怕失去,只有确保每一颗宝石都被保护得好好的,才能枕在上面安心入睡。

 

就像莱因哈特知道,他桌子角落里,一堆文件底下,压着一叠写到一半的信件。上面写了很多,又涂掉许多。排版凌乱,恐怕除了莱因哈特自己没人能看懂上面写了什么。

这是一封他写了太久的信。

但这到底还是一封信。只要是信,终究就会有寄出去的一天。就像太阳会在西边落下又从东边升起,花朵会凋零又在来年复苏。

也许在明天,也许在几个月后,也许在几年以后。在未来的某一天,它一定能抵达它应该抵达的那个人手里。

信都是这样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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